藤县狮舞：少年不负青春勇

【文 / 张蕾柳南】2023年元宵节团圆饭结束后，我开车送爷爷奶奶到家，然后回家。窗外绵绵细雨，车上开着空调除雾，空调声音很大，我觉得有些心烦。副驾驶上坐着妈妈，她说：“今年没能看元宵晚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扫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，无所谓道：“明天有重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第二天没看元宵晚会重播，而是刷到一条元宵晚会当晚的新闻——“广西藤县狮舞亮相元宵晚会”。藤县狮舞代表团的队员们身着颜色鲜亮耀眼的上衣和狮裤，挺直腰板在晚会后台鲜红的背景板前合照。照片上的少年们举着大拇指，笑容透着些害羞，却也有藏不住的自豪，红色和黄色的狮头在他们脚前整齐地摆成一排。不只今年，2022年中央电视台元宵节晚会、2019年春节联欢晚会也有藤县狮队的精彩表演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禁想到2021年底上映的电影《雄狮少年》，主人公阿娟也同他们这般年纪。电影中那个瘦弱被人欺的留守少年，被又名“英雄花”的木棉花砸中了脑袋，随之被唤醒了心中的雄狮。而合照中经历过掌声与欢呼的“雄狮少年”们，心中有着怎样的咆哮？

红日初升，其道大光

        “少年智则国智，少年富则国富，少年强则国强……”朗朗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，童声稚嫩，清晰洪亮。百年前，中华民族黑暗笼罩，梁启超写下这篇散文，点出一国但有少年辈出，就能与天不老、与国无疆。

        另一处学校内，一群学生正在蛙跳，小刘也在其中。他前些天从水上梅花桩上摔下落水，对水面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。但是他有信心，因为他热爱舞狮，这是他的梦想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时候每当过年，小刘格外开心，不是因为有压岁钱收，也不是因为能吃上好吃的，而是——又可以看舞狮了！爱看舞狮的可不只小刘一人，他听到锣鼓声，兴冲冲从家中跑出来，里外三层都挤满了人，中间的空地老早架起了高桩。不一会，锣鼓声又起，“狮子”行礼后，配合着鼓点起舞。小刘挤到前面，看到“狮子”一跃，跳上高桩，他奋力鼓掌，兴奋地大叫。之后狮子绕着村子边走边舞，小刘就一路跟着跑，等到“狮子”休息时，他看到地上放着的狮头，就过去拿起来套到自己头上，模仿适才看到舞狮师傅的动作，让“狮子”眨眨眼，那一刻他和“狮子”合体，获得了一只雄狮的视角。然后，有一股微弱的气流在腹中旋绕，几乎要从他喉咙冲出。

        船靠岸，老邓从船上下来，跟着他一同下船的还有16个少年，他们刚从广东学习高桩舞狮归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老邓是土生土长的藤县禤洲岛人。藤县旧属南越，禤洲位于浔江之上，四面环水，北回归线从岛上经过。过去，乡村作为藤县宗族、亲属与权力的中心，武术馆则作为武力的聚集地，崇尚力量。藤县自古民风尚武。老邓打小随父亲习武，5、6岁时接触舞狮，便武术和舞狮都练。

        藤县的狮子形象大约出现在唐代。明末清初，不少乡镇、家族堂口、村社、武馆都成立了狮队。清乾隆年间，藤县民间进入舞狮高峰期。新中国成立后，濛江子孙堂狮队成为藤县舞狮的领头羊。出狮代表着一个群体希望通过较量而获得“脸面”。在老邓的童年记忆中，会武术或是舞狮在村里能得人尊重，他羡慕又向往，励志成为舞狮头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从少年时期开始的那些时光，老邓若想练功，需比太阳起得更早，晨光微熹时练功就必须结束，露了功夫保不准有性命之忧。为谋生，他曾躬身农田，也曾外出走海。那段隐秘的时光一直延续，似乎没有尽头，足足21年。那也是舞狮被迫偃旗息鼓，默默无闻的 21 年。老邓在隐秘中日复一日坚持，不让功夫落下，心中雄狮多年不寐，静候一个咆哮的时机。

        1995年，老邓同友人一同创办了业余武术学校。1997年，老邓和老廖一拍即合，在原武术队基础上成立了藤县体校禤洲武术醒狮队，老邓当校长，老廖做技术指导。随后，他带着醒狮队十几位少年前往濛江子孙堂拜师学艺，又到广东学习高桩舞狮。经过多年打拼探索，在原采青狮的基础上，将狮子神态以及武术、舞蹈、技巧、杂技等融于狮艺，创新出难度系数高、观赏性强的藤县高桩狮———藤狮。

        中国舞狮分南狮北狮，南狮重意，北狮重型。南狮主要有文狮、武狮和少狮三大类，额高而窄，眼大而能转动，背宽、鼻塌、面颊饱满，牙齿能隐能露。藤狮属南狮，按表现形式分为“采青狮”和“高桩狮”。藤狮最具特色的地方也表现在采青上。采青狮的表演技法是根据狮子的喜、怒、醉、乐、猛、惊、疑、动、静、醒等十种神态和闪、躲、挪、扑、腾、跳、滚等七个基本动作设计完成。

        高桩狮侧重于空中技艺表演。藤县高桩狮在采青狮基础上，吸收外来舞狮特点加以创新，尤具竞技性。藤狮高桩套路以狮子神态，加上狮子面对物（山、岭、桥、水、溪、涧、索等）设计完成。藤县高桩狮桩阵共18根桩，称为“十八罗汉阵”，桩面直径35厘米，两桩之间一般跨度2.8米，跨度最大3.5米，高桩 2.8 米，低桩1.65米。现已形成“飞攀上桩”、“侧空翻下桩”、“桩上钢线前滚翻”、“钢线一字腿”等多个国家专项舞狮绝技套路。

乳虎啸谷，百兽震惶

        2004马来西亚美里国际狮王争霸赛，有三支中国狮队获得参赛邀请。2002年被评为国家Ａ级狮队的藤县禤洲狮队是其一。

        出发前几天，负责狮头的小斌又摔伤了腿。他对新伤并不介意，毕竟练舞狮第一年他就从桩上摔下，断了一条腿。医生告诉他四个月后才能上桩，他却三个月不到就跑去上桩了。小静是狮尾，功底和体力皆优，二人的配对就此固定。为了训练效果，二人两不相让，时常争论，一旦上了桩，又合二为一，相当默契。他们出身禤洲岛，从小见村里人舞棍弄棒，相信学习舞狮最有出路。这次到大马参赛，也是他们第一次出国。他们想为家乡争光，让家乡成为全中国的“脸面”。

        3月18日，马来西亚沙捞越州，美里体育馆。老邓观察过其他参赛狮队的练习情况，他和队员们乐观估计，他们极有希望作为初赛前十名进入决赛。然而，小斌和小静在初赛时跌下桩，无缘决赛。在无数次的练习中，他们从未在那个位置跌下过桩。比赛残酷，初次代表祖国参加国际赛事却颗粒无收，狮队成员们的心情随着回乡的路途全程颠簸。

        老邓意识到，在国际赛场上竞技，不只是“为家乡争光”，这个“脸面”比他原先想象中大得多。他的心比之前更沉了几分，随后带领队员们调整心态，琢磨国外强队经验，精进技艺。少年们往返于学堂、田间和训练场，心中憋着鼓劲儿——3月未能啸出的那声吼。

        5月，禤洲狮队在中国南北狮王邀请赛中夺得第一名，同时也获得了代表中国参加世界最高水平的舞狮比赛——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的资格。比赛每两年在马来西亚举办一次，参赛队伍都是所在国家和地区的冠亚军。得到参赛机会，禤洲狮队全员备受鼓舞。此外，既然是代表“礼仪之邦”，“礼仪”当然不可马虎。老邓叮嘱队员们得空就练习一些英文礼貌用语，以免失礼。

        7月，禤洲岛的荔枝压弯枝头——这是超越往年的大丰收。禤洲狮队再次搭乘飞往大马的飞机，和来自亚洲、美洲、欧洲和大洋洲的25支参赛队集结。每支队伍都苦练许久，对世界狮王的荣誉满怀向往。

        比赛中的南狮以“高桩采青”为主题，每个队伍都要运用桩柱和钢丝，桩柱代表崇山峻岭，钢丝代表铁索桥。狮子需表现喜、怒、哀、乐、动、静、惊疑八种神态，完成“为采青，不惜闯高山，越铁索”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7月11日，云顶云星剧场座无虚席。场外气温炎炎，小斌和小静的血液也在血管下汩汩涌动。小斌套上狮头，小静披上狮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隆隆——”鼓前的少女轻击大鼓两下。另外五个少女齐齐弯身，扫腿，起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隆隆——”大鼓又轻响两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嘿！”少女们齐声一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铛铛铛铛，铛铛铛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咚咚咚咚，咚咚咚咚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锣鼓齐鸣，气盖山河。

        雄狮登场，行到“山”前，晃头打探，准备攀登。

前脚轻巧一跃，后脚跟上——眨眼间征服第一关！

        又眨眨眼，第二关如何过？前方可有陷阱？雄狮需谨慎考虑。思考完毕，跃出！连越两桩，前脚“突然”滑到半山腰，卡住了！小问题，雄狮上半身灵巧一带，又落回桩上。（高难度动作）随后又往返连跃几桩——征服第二关！

        前方就是铁索，似乎有些深？雄狮前足踏下一只稍作试探，又快速收回。酝酿片刻，雄狮下定决心，往前一跃，四足同时稳落在细细的两条平行的铁索上。往铁索下方一望，“万丈深渊”令雄狮亦胆寒，在铁索上涩涩发抖。前进两步，又后退回来。雄狮提起右前足，剩下三足在铁索上一蹲，右前足一捞“探水”。终于自信加满，狮躯一震，人立示意后，前两足架起（狮尾者将狮头者抬在肩上），仅凭后两足快步过桥。——征服第三关！

        雄狮抵达桥“对岸”，高兴不已，但望着面前连立两座“独峰”（两根桩柱独立，距离远）又是一阵沉吟。雄狮突然立身，前两足收起，后两足凌空飞进，跃过第一峰，在第二座“独峰”落下，上身猛地往前倒，下挂在“山腰”（桩柱中段），旋转一圈。此属本赛事难度级别最高的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 终于来到最终关卡——最后三座“山”（四桩一组，分别相距约3米）。雄狮蓄力，猛力跃起，一座，又一座，再一座。然后在暴雨般的喝彩声中，雄狮横身，侧空一翻，四足悬空后稳稳落“山”。翻山越岭的“采青”之旅完结。

        竞技场上，如运动员一味追求动作难度高，将舞狮演绎成杂技，则本末倒置。一流表演应是高难度与内涵结合。最终，藤县狮队得分9.23分，同上届冠军马来西亚麻坡关圣宫龙狮团同分，并列冠军。藤县狮队获得“世界狮王”和“东方狮王”称号。这是世界狮王争霸赛上首次出现非马来西亚狮队夺冠，也是中国狮队初次举起“世界狮王”奖杯。

前途似海，来日方长

        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？

        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？

        一山还比一山高。

        电影中，阿娟和伙伴们拜师咸鱼强，为2005年狮王大赛苦练备战，眼看就要圆梦。很快，激昂的雄狮梦被工伤昏迷的父亲“摇醒”——这个家接下来要靠你了，娟。

        生活的重担转到阿娟肩头——练舞狮后精实了不少的肩头。他要去广州了，不是参加狮王大赛，而是打工。离家那天他披挂着阴雨，还没来得及同心中的迷茫和解，就被命运推搡催促着坚强。

        生活本就是“一山还比一山高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藤县狮舞与村俗密不可分。春节时，村民们最喜爱的娱乐表演就是舞狮，当地人老话说“没看狮子等于没有过年”。不只传统节日，婚丧嫁娶、新屋入伙或新店开张，舞狮都必不可少。锣鼓喧天，鞭炮齐鸣，雄狮大展雄风，人们相信雄狮行过处弊害尽驱，惟留安乐无虞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随着时代发展，村里青壮为了讨生活纷纷外出打工。电视和手机逐渐吸引更多年轻的视线，少年们期待的不再是随着锣鼓声跃动的雄狮，而是另一个令人目不暇接的世界。此外，训练条件简陋、资金不足、师资缺乏等困境，也是立在藤县舞狮面前的一座座高山。

        阿娟在广州打了好些日子的工，睡觉的地方是架床下铺底下的地板。他准备和工友到上海去，有个钱挺多的活儿。他去上海前一天晚上睡不着，上到天台拿起狮头，踩着心中的鼓点，又舞了一次，舞到天际发白。这些日子，他一直在黑暗中舞狮，每舞一次，他就在墙上用粉笔记录一次。太阳升起前他下楼了，将狮头留在天台上。他决定告别舞狮，也是告别那个曾励志成为雄狮，坚信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的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电影最后，阿娟还是出现在了赛场上。他输了，输给了那个不想当病猫的自己；他和同伴赢了，赢得了心中那声不干的狮吼，以及狮王荣誉。然后——

        他如期去上海打工了，睡在架床的下铺。床挨着窗，阳光能刚好能照到他贴在墙上夺冠那天的照片。如此，成为“狮王”又怎样？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，他没能成为名利双收的“顶流”，还是在打工，父亲依旧卧病。但是，只是这样么？

        2011年“藤县狮舞”列入中国国家级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        2015年起，藤县中等专业学校增设狮舞专业为全日制课程。有一群少年少女，小的15、6岁，大的17、8岁，热爱舞狮，他们不只把舞狮当成“爱好”，他们要成为职业表演者。学校安排了系统课程教授学员舞狮技艺：上午练体能和难度，下午练高桩，晚上练翻腾。教专业课的教练就有老邓的徒弟。

        早年舞狮表演者普遍是农民，没有条件或是不够重视学习文化知识，现在舞狮学员的文化课也不落下。没错，随着时代发展，舞狮需要强健的身体，也需要强壮的头脑。

        2021年，14岁的小刘入学，成为舞狮专业学员之一。作为千禧一代，他自幼为舞狮深深吸引。“不到掀起狮头那一刻都不要放松”这个出身贫苦的少年无数次告诉自己。一次次完成似乎不可能的高难度动作，跳出令人心惊的距离，少年的心性和心中的雄狮一同成长。小刘从不是孤傲的狮头，他一次次将背后交给伙伴，知道好的合作可产生断金之力。他和搭档现在已经是出入国际赛场、获奖无数的舞狮运动员了。2023年中央电视台元宵晚会上的“雄狮”也有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啊，翱翔吧，踏着现实的高桩！

        雄狮啊，咆哮吧，向着广阔的穹苍！

        曾经有几多星夜漫长，今朝就得几许来日方长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和雄狮的故事，未完待续。一旦心中的鼓声响起，那只永不言弃的雄狮——就在那里！

通讯

藤县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

参考资料

谢雄健：基于“身份认同”理论的国家—民俗体育传承人关系变迁研究——来自广西藤县国家级舞狮传承人的个案调查

向    军：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“藤县舞狮”的传承与保护研究

陈红梅：南、北狮起源及其运动特点的比较

黎丽敏：南狮的传承与发展研究——以藤县舞狮为例

张    仕：当代社会变迁下岭南醒狮传承发展研究——基于广西藤县“东方狮王”的实地调查

谭    振：小岛舞狮人